清晨的五點二十六分,杭州東部的天空露出微亮的青色,白色厚鐵門緩緩拉開,一張笑盈盈的臉露了出來。房永慶,老杭州人,楊柳郡四期項目安全員,虛歲六十,四十三年的365天都在工地。
他戴著雞蛋清色的安全頭盔,上身方格子長袖襯衫,純棉材質(zhì),便于吸汗,外面罩一件藍色的工服背心,胸前透明塑膠口袋上別一枚黨徽,喜歡人家叫他“房工”,聽不慣“房書記”。一條淺灰色的休閑褲走起來還能灌風(fēng),腳上的軟皮鞋看不出原色,深深淺淺的鞋褶子里都是灰。身形瘦長的他,眼窩陷進去,鼻梁很高,笑著說自己年輕時長得很帥。左眼因天熱加上睡眠不足有些充血,接電話時抬起雙手,指節(jié)根根分明。
清晨五點鐘的二三十通電話
早上4點鬧鐘響,他要閉眼賴一小會兒再起床,5點15準時到工地,工地上328個人的安全壓在他心上,還不到6點就接了二三十個電話,沒辦法丟不開。
“杭州熱啊,工人們情緒都很容易煩躁,很多事都要找我?!彼f話時嗓子沙干,有點扯著喉嚨的感覺?!斑@是職業(yè)病啊,沒辦法,他說施工工地吵,工人們不像你們坐辦公室的,都是大老粗,不靠喊他們聽不見吶?!?/span>
房工煙癮很大,走一段路就要點一根煙,說話時右手夾著煙,熏得嗓子更干。
6點一到,房工站在鐵臺子上催促今天開會的班組長,“快點叫人都站好啦!開晨會,早點開早點結(jié)束好了。”他站的位置是之前進行安全知識講解的布置臺,還沒來得及撤掉,邊上擺著楊柳郡四期平面圖,當時參加安全競賽的各個工種的提示牌還端端正正地立在前頭。
房工開晨會講話很快,說今天要做的工作和需要注意的地方,“安全”二字他提的最多,一句“反正最后一句話啦”經(jīng)常掛在他嘴邊,其實還會再絮叨說上一會兒。今天的晨會6點15就結(jié)束了,房工說平時會久一點,但盡可能讓工人們早點去上工,10點就能休息,不然太陽發(fā)起威來了不得。雖然六十歲,但他每天在工地上跑上跑下6公里,巡查5棟樓,上下35層,一天兩趟。晨會結(jié)束后開始第一趟巡查,我們跟著他先去了工地北面的搭建棚——他的臨時辦公室。
一進門,就看到右手邊擺了幾個大紙箱,蓋子翻開,密密麻麻,小拇指般大的塑料瓶,像極了吊瓶旁的緩沖滴液裝置,一個小瓶裝九分滿的褐色液體。“這是藿香正氣水呀!”房工拿起其中的一個遞過來,藿香正氣水含有酒精,考慮到工人們服用的劑量問題,房工特地從四川訂購這樣的非常規(guī)規(guī)格,碼箱子的白墻上還張貼著提示——服用頭孢藥品者,禁止使用藿香正氣水。
每天喝四五斤水卻沒尿意
辦公室里除了藿香正氣水,也有市面常見的藿香正氣膠囊。他辦公桌上有個紫砂壺,泡著翠綠的普洱,一天下來泡四五缸,咕嚕咕嚕把茶當飯吃。他不用杯子,直接用嘴湊上壺口,茶水直接灌進肚。每天喝掉四五斤水,卻很少去廁所。他說白天沒尿撒,喝進去的水走一趟就成了汗,沒得尿意,只有晚上休息的時候去一次。他攤開手,擺一擺:“不只我一個人這樣咧,女同志也是咧,基本上我們這里一天下來都沒的尿,太陽一烤,都揮發(fā)掉了。我這衣服在晚上基本都是臭的,全被汗浸臭的。”
早上7點,朝九晚五的白領(lǐng)們才剛剛被鬧鐘叫醒。架子工汪任權(quán)已經(jīng)工作了2個半小時,他的工種是整個建筑的基礎(chǔ),支架搭好了,鋼筋工和泥工才能作業(yè)。汪工見到我們時帶著笑意。房工介紹說他是新進黨員時,還有點害羞。今天要搭七樓的支架,他拿著對講機站在一樓指揮,太陽照下來,眼睛瞇成縫左右挪動著,看得很認真。在七樓的另一頭是汪工的妻子劉姐,她要負責(zé)楊柳郡所有支架的刷漆工作。
我們從2棟一樓貓著腰進去,第一次戴安全帽顯得身手笨拙,還得時不時注意冒出來的支架桿。房工步子很快,輕車熟路能避開所有的障礙,七層的樓梯對一個60歲的老人如履平地。他顧及我們,比平時走得慢,樓層雖然四面通風(fēng),我們的汗仍從頭盔里滲了出來,頭發(fā)貼在臉上,沒有感到一絲風(fēng)。房工說這里還不是最悶的,等會從頂樓下來,我?guī)銈內(nèi)セ涌纯矗抢锊庞械米锸苓帧?/span>
我們到正在施工的七樓正好8點,以往這個時候,我在騎車去公司路上,而現(xiàn)在我站在屋頂,望著馬路上來來往往的車輛。
衣服一天要擰四五遍
楊柳郡旁佇立著杭州地鐵的總辦公大樓,工地上端有一排蜿蜒漫長的人行道,打著傘的年輕人還走得睡眼惺忪。我抬起頭,云層里照出來的光讓人有點暈眩。一名鋼筋工赤膊著上身,雙手像擰毛巾一樣,把剛脫下的上衣反向使勁,滴滴答答,衣服里的汗滴下來,地上的鋼筋呲呲地吸干,沒有痕跡。他不好意思看我們,立即把衣服穿上,我問:“這才八點就能擰出水來,這一天下來得擰幾遍???”“四五次吧?!彼f的時候還帶著笑,瞳仁里有棕色的光,很漂亮,像一顆透亮的琥珀。劉姐在離我們最遠的地方,她毫無保護措施地站在支架攤上,沒意識到房工來了,刷子在油漆桶使勁蘸了蘸,直起腰,微昂著頭,一兩縷頭發(fā)貼著額頭,手臂上下來回刷一遍,看看,把沒刷到的地方再填滿。她沒戴口罩,油漆的刺鼻味同烈日下的悶比起來不值一提。房工叫她過來跟我們聊聊,劉姐笑著推辭,最后經(jīng)不住我的勸,卷起滿是黃色油漆點的袖套走了過來。
“站在這七樓的支架上刷油漆,一點都不怕???”
“沒得怕咧,習(xí)慣了,就是曬啊,戴著頭盔沉沉的,腦袋悶?!?/span>
“一般早上幾點來上工啊?”
“4點半,天氣要是太熱,早一點有時候4點就來了?!?/span>
劉姐有一個讀六年級的兒子,一個已出嫁的女兒,兒子放暑假了來工地住一段時間,女婿也在這兒工作。不久前,汪工入了黨,集團給他女婿爭取了一個讀大專的機會,并承諾只要順利畢業(yè)就報銷學(xué)費。劉姐的心愿很樸素,說兒子現(xiàn)在沒人照顧,在諸暨讀寄宿學(xué)校,一年六萬塊,他要賺錢供兒子讀書。
宿舍決不允許做這事
工地本沒有供一家人住的宿舍,只有在寒暑假的時候,很多工人的子女、配偶或者父母會過來住一段時間,公司會挪出十間房掛上“夫妻房”的牌子,還騰出三個半開放式的空間作家庭“伙房”。房工說我們剛走進來的時候,看到宿舍那里跑來跑去的就是劉姐的兒子,施工區(qū)域危險,他不讓孩子跑遠,就在宿舍看看書、寫作業(yè)。工地里每間宿舍都裝了空調(diào),之前舊的也換了新,還有每個月150度電的免額,大人和孩子都可以在房間里涼快涼快。
下樓去基坑的路上,房工補充說,“但絕對不允許在宿舍做飯,合同簽好了的,不論天熱不熱啊,在狹小的空間開伙都很容易出事故,一萬天安全抵不過一瞬間的過失咧,要是被我發(fā)現(xiàn)了絕不含糊,要罰要罵的?!?/span>
沒有最熱,只有更熱
楊柳郡的基坑深約20米,預(yù)備做兩層停車庫,停車庫上頭再建4棟樓,與右邊已建好的5棟中間隔著綠化帶。基坑的模樣有點像西安兵馬的布陣場,呈縱橫開去的大橢圓形狀,站在地面上往里望,有很多交錯建好的橫梁,每根約有成人一臂長,半臂厚,將20米的基坑分成上下兩層。房工說,鋼筋工班組長陳德軍就在下面作業(yè)。房工帶我們只下到約2米深處的平臺上就停住了,他不建議我們下去,基坑最底處的悶熱無可形容,四面環(huán)繞著水泥墻,風(fēng)完全進不來,頭頂頂著太陽直射,基本就是個熱罐子。沒辦法,我們只能請陳工上來聊兩句。
他穿著赭紅色的長袖棉襯衫,紅色安全盔,牛仔褲耐磨不易破,腳上那雙黑色帆布鞋是身上唯一的時尚元素。他頭發(fā)很長,說這個月趕工期沒時間去打理。他笑起來時魚尾褶很深。我問下面多少度啊現(xiàn)在,“現(xiàn)在還好咧,40多度,下午3點來鐘起碼55度?!北粏柕阑邮遣皇亲顭岬牡胤綍r,陳工笑著說,“頂樓才是咧,離太陽更近,我們這里還有點濕氣從地底冒上來,在上頭鋪鋼筋肯定要帶手套的,不然一碰上去直接燙出泡?!?/span>
我們不敢多耽誤他工作,他們按小時算工錢,別人是與時間賽跑,而他們則是與太陽賽跑。遲一點,火辣辣的陽光就挪過來了,得一上午都背頂著火炭干活。
他們特別“能喝能吃”
中午去食堂路上,會看到一些空的1.5升礦泉水瓶,零零散散地丟在工地上。房工說,像這樣的水我們的工人一口氣直接喝完的都有咧,我們每天要提供500瓶礦泉水,每天都喝光。500瓶水就都變成汗水,直接進了喉嚨直接透過表皮蒸發(fā)掉。
10點,工人們陸陸續(xù)續(xù)回來了,有的赤著膀子只穿一件施工背心,有的安全帽橫七豎八地歪著扣腦上。房工都要訓(xùn)一句,工人們會頂一句嘴,“下班啦還戴個啥,你不也都沒戴。”房工撇過頭小聲跟我說:“上班時間我會嚴格一點,下班了嘛,說一句是一句,他們也熱得慌,脾氣橫著咧。”
工人食堂和管理層食堂是分開的,今天的菜品有蛋餃子、南瓜、紅燒茄子、紅燒肉等,菜品的色澤還比較誘人,例湯是紫菜蛋湯,我問咋沒安排一點綠豆湯之類的,降降暑?房工說,昨天就喝的綠豆湯,前天是白木耳,每天都不一樣。工人食堂是方方正正的四人桌,有的工人看到我們拿著相機,會抬起扒飯的頭瞅一眼,吧唧的嘴嚼動得快,一只腿立在凳子上,吃一會緩一會兒。
陳工的兩個女兒,今年暑假都過來了,在門前跑來跑去。路過他的“夫妻房”時,陳工的妻子正在外頭炒菜,陳工一個小板凳坐在矮桌子前,滿嘴油光??吹轿覀冇中α诵?。兩個成年男子拳頭般大的白饅頭,一碗霉干菜燒肉加一碟青菜。平時一頓三碗白米飯加兩個大饅頭,現(xiàn)在熱得受不了,只能吃一碗多一點。我們離開的時候,每個宿舍的空調(diào)外機前都是一條條汩汩的水痕,正值中午11點,地面上水痕印記分明。
電話長在了耳朵上
下午1點,房工開始了他的第二趟“巡查”。工人們一般中午會休息一會兒,房工沒得閑。中午是工人們過來辦事的高峰期,充電費的,借工具的,給老婆開證明的,絡(luò)繹不絕。吃完午飯剛坐下沒一會兒,就進進出出來了二三十個人。房工的電話也像是長在了耳朵上。2點后開始有人工作,我站在辦公室大廳門口的陰影處,地面的光晃得我睜不開眼,用手遮住額頭往遠處望望,“白頭盔”和“紅頭盔”一個個冒出來忙著干活,這時即便我站在蔭涼里,迎面撲過來的熱浪還是灼得人想后退。工地的植被非常少,能見到的綠僅有花壇里那一堆雜草,耷拉著,能鉆破巖石裂縫的強勁生命力在此刻也有點發(fā)蔫。我們帶著溫度計去陳工所在的基坑和汪工負責(zé)的頂樓,數(shù)字分別顯示48°和56°。大家干活時都只穿長袖衫,再烤得慌也不能被曬脫皮了,半濕的毛巾從安全帽里垂下來,掛在耳朵兩邊,遮住部分臉頰。房工說:“高溫避得了,工期避不了啊?!彼环判模值焦さ剞D(zhuǎn)了一遍,傍晚5點準備吃飯,6點還要開晚會,9點收拾一下,到家洗個澡看會兒電視,11點睡覺,每天睡5個小時。
九和路兩旁種滿了銀杏樹,臨走時我印著天拍了一張,光禿禿的樹干上一小撮綠葉子,有風(fēng)的時候撲騰一下,風(fēng)停了就像個安靜的孩子,默不出聲。生活總得經(jīng)受些風(fēng)雨寒暑,生活總得有一點點忍耐和倔強。
(作者:馮程程 / 攝:班艷民)